[小時候,阿婆家的後院]


  
    原本開車到美濃中正湖(現已更名「美濃湖」)轉轉,繞著繞著不知為什麼就繞到竹頭背(外婆家)了,連自己都很訝異。
    「阿婆家!阿婆家!」我趴在車上看著街道風景嚷嚷著。覷見飽嘴角的微笑,他不知為何突發奇想繞了過來,管他的呢,阿婆家好久不見!

     我並沒有想回來,就算回來了也沒有非得進去不可。我們只是站在外面,看著這十多年來無人再回來的老家,發呆。
    我們是被什麼牽引過來的?


一、
    飽推了一下沉重的鐵門,推出一條縫,兩人一前一後趴在那條縫上偷看。  
    「啊!」我叫了一聲。
    「樑柱掉下來了……」飽低低說。
    我們對望一眼,乾脆合力把門推開,飽率先走入,他毫無記憶的包袱,走進去倒是輕鬆。我站在後頭遲疑了一下,隨之才慢慢踏入。

    這裡曾擁有豐美熱鬧的風景,自外公過世後便無人再歸來。腐朽的樑木、傾頹的家具、陳舊的記憶,空間裡滿是衰敗散亂的氣息。蛛絲垂掛,落塵渾厚,這客廳昏暗已久,現在才有光線照進來。我穿越客廳中央的飽,經過一連串羅斯密碼,直直走向樓梯口。

    樓梯口上方正好有木柱倒塌,我站在那裡,猶豫了一下。還是彎下腰,鑽了過去。耳邊響起母親的萬千囑咐:「鳳仔,樓梯會塌、屋頂會垮、阿婆家很危險,千萬不要進去……」我鑽了進來,上三階木梯到第一層轉角。

    我承認外公的書桌和衣櫃對我有莫名的吸引力,我想上去看一看,老人家的遺物,是否一切安好?我想確認那一張書桌,是否可能搬回阿媽家繼續用?所以母親的叮囑並未讓我放棄前進,但在小小的樓梯夾層間,我卻為母親遺留的恐懼止步。

    盯著樓梯,會垮嗎?我的體重五十公斤,很瘦的,這樓梯承受得起……吧?

    倉皇不安裡,那個夢境閃進腦海中──夢見床上的外婆消失了,我掀開棉被,只留存一雙工作手套,白色的工作手套在我發現的同時滾下床、滾出房間、滾下樓梯……是的它會轉彎,就在這個樓梯間夾層左轉,然後一路滾到大廳去。

    我有些怔忡,對,就是這個樓梯!工作手套就是滾下這樓梯的!我盯著樓梯,勇氣不知從哪湧出,我對天上的外公外婆說:「鳳仔要上去了,要幫我保庇我喔!」就走上去了……正確來說,應該是被吸上去的。


二、
    這不是我第一次進來。

    大學畢業那一年回鄉辦活動,我鼓起勇氣,邀夥伴一起去外婆家。彼時外婆家已荒廢數年,但建物主體還算完整。我們走上樓,在外公的書房裡的抽屜看到許多被遺忘卻完好如初的物事:照片、獎狀、證明、勳章、書信……都是外公年輕時的資料。紙張泛黃,陳年舊事,我們若沒有進去,依舊會塵封在裡面的秘密。我記得幾個年輕人幫忙翻尋記憶的樣子,好友指著照片說:「妳媽長得像妳外公欸!」但記憶太多了,我只能整理一小部份,小心翼翼帶回家給媽媽,媽把它們都收了起來。因為無人過問,除了媽媽,沒有人知道老家到底多了什麼、又少了些什麼。

    已經忘了那天晚上媽媽告訴了我些什麼,但我明晰地記得的,媽媽的悵然若失,低低絮語的口吻間,多少隱而不言的悲傷。


三、
    第一間房間,是外公外婆的房間。

    走道滿是瓦片,外公外婆的房間屋頂已被掀翻。地板塌陷,房間裡的老搖椅不知被什麼力量擠到了最角落,扭曲的形狀像哈哈鏡一樣。上頭還有手織的彩色毛巾,只是布滿灰塵,蜷曲成團。

    小心翼翼地走,這屋況已大不如前,地面四處是殘瓦。我冀望有個支點,但抓哪裡都不對,沒有一處是堅固的,如果一直擔憂的話,就會有隨時都可能下墜的錯覺。

    一邊走一邊想:這地方曾充滿愛與回憶,卻沒有任何人回來整理。

    我們被龐大的恐懼和軟弱淹沒,因為外公的死亡,一個突發的猛爆性肝癌。可是,真的只是這樣嗎?

    瓦片散亂,到處都是,我也怕,怕掉下去。但不管了,都上來了,只能一步一腳印,經過第二個房間。

    過去媽媽和阿姨們就是睡在這裡,那個布衣櫥還立著呢!布衣櫥的花色我略有印象,裡頭掛有洋裝。我探頭進去,這些洋裝都掛得好好的,為什麼沒人帶走呢?時光壬冉,她們房間裡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愈來愈少,棉被和雜物逐漸消失了,被屋頂的煙塵一層層覆蓋了起來。那些童年和青少年的往事,被埋起來了。

    我極盡所能地輕手輕腳,拍拍胸脯告訴自己,不過五十公斤,不會這麼容易掉落。但其實我很緊張,這側走道下的樑柱部分已被蛀空。外公的書房為什麼在最底層呢?每一次偷跑進來,都得把這長長的木廊道走滿,像某種儀式似的。

    午後的陽光讓底端那個房間滿是光暈,長長窄窄的走道,只有那裡透著光。
    好吧,好壞都是天註定,跑不掉的,我有這個篤定,不會掉下去。

    走進外公書房一刻,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啊,心安了!這裡依舊西曬,很熱,但地板尚稱堅實。外公的書桌躺著一本黑色的書,拿起一看,是《易經》──外公看《易經》啊……
    又重新看了一遍書桌上的書架,從外公讀的散文集摸索他的閱讀愛好,想像那個年代外公坐在這裡看書的樣子。

    啊,這個老衣櫃還是這麼新、這麼好,我拉開抽屜,全都好好的呢,真的,到現在都還沒壞。我看著這珍貴的老東西,不願接受它被遺落在這裡,任隨時光翻轉而衰敗。想搬回家繼續用,但走上來都這麼困難了,更遑論搬家具下去。

    在另一個老櫃子翻到許多書信。信封上有外公的名,還有媽媽和大阿姨的。字跡瀟灑,猜是舅舅寄回家的。

    有些事情,即使物換星移,你還是能在物是人非的當下接收到訊息。外公想必是個嚴謹又多情的父親,才會將孩子寫的信件收得這麼好。

    我將之拿取出來,準備帶回家拿給舅舅阿姨,卻翻出一張合照:很老的照片了,外公站在右後方,看起來相當年輕。前頭坐著幾位老人家,都直挺挺的很正式,是外公那邊家族的老照片,幾乎都是不認識的面孔……

    我抬頭,窗外陽光正艷。
    起初充滿懷念,後來始終感到一股滄桑悲涼。

    這哀傷連結著媽媽、連結著我們。長輩始終說不出口,不作解釋。每到這個空間,我就能強烈感覺到,深沉的、無法面對的哀傷。對比外公把所有物件都分類歸整的習慣,老屋的坍塌實在匪夷所思。外公連,子女的作業本子和書信都收存妥當,但兒孫卻無所覺察。

    如果不走上來,永遠也不會想起。我蹲在那裡細看,一切寂靜無聲,彷彿成了一個結界。


四、
    下樓後,飽站在家門口已等待多時。「謝謝。」我與飽說。

    飽指著牆上的老鐘:「可以拿下來嗎?」我看著老鐘,覺得好笑,那鐘幾乎從記憶中銷聲匿跡,飽怎麼看見的?鐘擱置這麼多年,早壞了,帶回去當裝飾嗎?「修一修說不定會好。」飽說。

    我點點頭,時間儘管停了,但有人想愛它惜它。飽摘下老鐘一刻,塵顢落下,蜘蛛絲被拉斷,我掩鼻後退,飽輕輕拍了拍老鐘。

    開車離去時,老鐘卻被忘在阿婆家門外的柱子旁。

    回到阿媽家的大院,赫然發現老鐘不在車上,兩人皆有些怔忡。掙扎沒有很久,我們決定開車回去拿。重返阿婆家,我絮絮叨叨著老家衰敗的故事。

    「會不會,回去就發現時鐘像白光一樣消失了?」飽說。

    這是玩笑話,於我卻意味深長。
    時間從沒有消失過,只有我們自己選擇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