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兄弟姊妹]


一、
回媽媽家的路上,我打電話給媽媽,與她說我回阿婆家帶回了一些老信件給她喔,不料卻遭來一頓怒斥,母女當下大吵一架。

媽媽在電話裡無可控制的憤怒驚嚇到我,她明確地命令我把那些書信通通都丟掉。
通通丟掉,通通丟掉,通、通、丟、掉。

只因我冒著生命危險上樓,這些好不容易淘選出來的物事,要慘遭二度遺棄的命運?這些書信不珍貴嗎?

    一開始軟言相勸。我嘗試說明,想為頹圮的老家留下些什麼,我可以重新整理啊,再歸還給舅舅和大阿姨,那裡面有他們的青春……但母親怒不可遏,她再度下令丟棄:「那些書信太久了,只會生白蟻,都沒有用了!」

    我傷心我救得了書信與照片,卻救不了母親和老家,那些曾發生的什麼是我無能了解並錯過的?我逾越了界線,一個小小晚輩,因緣際會回老家,卻做什麼錯什麼。

    這個家族,有人願意好好與過去道別嗎?眼淚無聲無息跑出來。

    我向母親求饒、退讓,但她依舊怒火中燒,她用阿婆告誡她的話告誡我:女性無權干涉家族事務她們都無能為力我們小孩子會什麼劈哩叭啦劈哩叭啦……母親愈是憤怒不解,眼淚就愈是撲簌簌滾落。我輩已經看見,也承接了上一輩的痛楚。我只是不忍,阿婆家一日日在風雨間凋零……我只是,不知如何應對上一輩的否認和逃離……一個小小的外孫女,難得回老家,卻被教導不看不聽不聞不輕易嘗試,明哲保身,我無法被說服。

    我想回家,但是回不了。即便外公過世前另建了一棟新房子,在幾乎整頓好的同時,外公也撒手人寰。隨後舅舅將外婆接回市區照顧,那間新房子沒有牽引的力量與溫度,大家也不常回去。於是我總是莫名其妙望向這間老屋,救下老屋我能力所及的物事,以為這樣能挽回一些什麼,卻弄巧成拙。

    我想救外公的書桌和衣櫃啊,但我哭著喊著,突然間不再執著於外公的遺物,突然間放下了這些所求。

    這個家萎靡不振,對母親而言,任何參與都顯得多餘甚至是僭越,遑論個人想望。我放下這些念頭,向電話那頭的母親發誓再也不走上去。就這麼與傅家二樓永遠說再見。它會在風雨中凋零,它會完全倒塌,而且無人過問。

    「你們怎麼能,任老家就這樣倒下?!」、「老人家那麼用心整理保留下來的物件,卻沒一個人去幫他收拾……」我哭喊著,因過於激動,飽一邊開車一邊輕輕拍著我的腿。

    我知道說這些話的同時我已逾越了女兒與外孫女的位置。在那一刻,面對上一輩別過頭不視、閃躲與迴避,我感到深深的絕望。

    這一刻我才承認,原來這些聲音積壓在心底那麼久了……自那一次拉著夥伴潛入阿婆家二樓就有了的。我深刻記得第一次走入,站在客廳環顧一室荒蕪,眼淚毫無預警地湧上來的錯愕。我錯愕,因為沒想到眼淚來得那麼迅速那麼措手不及,壓抑有多久,湧上來的就有多快。

    連我都如此。何況……媽媽舅舅阿姨們?
    喊出來一刻,我就放下了。

    以為為愛進入書房,卻醜態百出。我的一廂情願與其他人的冷漠無感相對應,會不會,其實根本沒有差別?放不下是我,執念太深是我,那些家具那些遺物早被家族的命運決定了,在時光的流裡,它們一直安於它們的位置。這麼想的時候,突然一陣輕鬆──任書房下墜、任老屋倒下吧!交給時間,有一天會歸於平靜,這是對上一輩選擇的尊重,也是對上一輩傷口的敬重。

    飽將車子開到了地下停車場,我考慮一下,撿了封收件人是母親名字的信,收進背包。然後走向垃圾場,把其餘書信全扔了。

    無巧不巧,回收的工作人員走過來,直接接收,那些書信落入黑色塑膠袋內被綁起來,記憶消失不見了。

    「鐘也要丟掉嗎?」飽低低問。我轉頭看他,滿眼血絲,沒有說話。


二、
    這件事發生在我們住在花蓮的最後兩個月,那時準備搬回美濃卻還沒搬。飽捨不得花蓮的朋友,我捨不得大山大海。我們趁著回高雄母親家的機會回美濃鄉下確認,這真的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老鐘被二度載走,迢迢載到花蓮。飽將它放在花蓮家中某個角落,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不予理會它。那次衝突哽在我心頭許久,很久以後,我才敢正眼看那個老鐘。

    不知是記憶太燙手,還是真的沒有時間。

    一天早上飽難得休假,把老鐘從大塑膠袋中取出,細細擦拭。一整天,他都蹲在那裡研究老鐘的馬達。我不以為意,當戲一樣在看,直到「噹!」一聲,我聽見遙遠記憶中的回音。
    以為不會再聽見的,畢竟它消失了快二十年。老鐘的聲音打響了什麼,這個我毫不在意,根本沒什麼印象的東西,怎麼會有聲音?怎麼如此熟悉?

    飽專心致志地修理,與老馬達奮戰許久,一會兒買電池一會兒換零件,跑進又跑出:「如果換新式馬達,鐘就不會響了!」他碎念著。我隔岸觀火,看他那麼投入,心裡卻想著:不管我與那老鐘有再多干係,都不足以說服我,老鐘會有什麼起死回生的可能。就像一個被遺棄太久的孩子,怎麼可能繼續活著?

    飽花了將近整整一天吧,直到老鐘的分針秒針再度走動,我不可思議睜大雙眼……「噹──!」又聽見久遠記憶中的回音。

    我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坐在外公家客廳的藤椅上,老鐘掛在頭頂,每半點鐘便打響一次;每整點鐘,會打響至滿點數。我看見小時候的自己皺眉盯著那牆,抱怨這鐘怎麼這麼吵,十二點就打十二響是有完沒完啊……

    我看見在鐘響與鐘響之間,客廳快速輪轉的一天,阿公阿婆和阿姨舅舅們的身影進進出出,我們在木椅上看電視吃東西,表弟衝進來吆喝大家到後院去打球……鐘響敲響了童年,埋藏在身體深處。

    但對飽來說,一切就是這麼單純。他珍惜老東西,老鐘修好了,就可以用了。這是飽堅持再接觸不良,也不更換新馬達的原因。舊時代之聲,我甚至以為生命中不存在這一響──那麼仰賴記憶的最後,卻發現記憶是空是假。

    老鐘的背板壞了、潮了,飽把背板拿掉,自己釘上交錯的薄木片,再上一層淡淡的青綠色的漆。我在他細心繁複的手作間看見自己的傲慢與自以為是,鐘掛在牆上,誰會看見鐘的背板呢?飽將老鐘重生並且完整賦予它新生命,時間走著走著,打醒混沌的現在,我突然,不再覺得老鐘吵,而感到歲月多美妙。

    老鐘重生,周遭一切也跟著熠熠生輝。鐘響時,我會輕輕想起小時候的身影,更新與變動中包含著腐朽衰敗,也包含無數重整的可能。

    聽清楚了嗎?時間從未消失,只有我們自己選擇遺棄,或者,欺騙自己繼續活在過去。


三、
    後來,慢慢知道老家在教導什麼。包含頹圮衰敗的阿婆家,和整修改建的阿媽家。

    小時候,我最喜歡也最期待的就是回阿婆家玩。外公人脈廣,來往家裡的客人朋友多,阿婆家什麼都有,時時都有舅舅阿姨請吃清冰喝飲料。大過年的晚上,全家人說好吃粄條當宵夜,就浩浩蕩蕩、搖搖擺擺走路去粄條店的光景。表兄弟姊妹感情要好,常常一起玩耍一起胡鬧,我和妹妹最愛賴著嚷嚷:「阿婆家好好玩喔!」

    對比阿婆家的熱鬧滾滾,阿媽家的親族則苦幹實幹,勤快寡言。孩子們小時候會玩在一起,長大後卻少有往來。阿公過世後,維繫整個家族的支柱就剩下阿媽,阿媽堅持獨居鄉下,老屋破舊,隨著我們長大,爸爸的房間就快要睡不下,逢年過節我們總得從天花板的老鼠屎開始清理,年年都要大費周章地清掃,洗澡也得從燒柴煮水開始。對比阿媽家的勞動和繁雜的家族事務,阿婆家顯得輕鬆許多,外孫女只要負責玩就好了。

    長大以後才知道,這世界沒有永恆,許多事情都有其階段性。誰想得到後來爸爸叔伯都回來整修老屋呢?小叔叔退休後乾脆搬回美濃,請已是建築師的大堂哥設計,在老家斜對面自己蓋一棟清水模建築,成為美濃當地特殊風景。阿媽過世並沒有讓大家從此失去回美濃的動力,老家不知不覺整建周全,爸爸與叔伯因此更有理由回老家。

    那一年過年,一群大人在小叔叔新家客廳唱著卡拉OK,姑姑逗趣的言語引得我們大笑,堂弟非凡的歌藝讓人掉下巴,而嬸嬸和媽媽忙著煮飯張羅,眾人齊聚一堂,妹妹突然轉頭與我說:「姊,整個跟小時候相反了,怎麼會這樣?」

    我知道她想起阿婆家,突然有些恍惚。對我們兩姊妹來說,兩邊家族確實有荒謬的錯置感。那些外公過世後隨即荒蕪的一切,瞬間往事如雲煙。是的,風水輪流轉,沒什麼是永遠的。我們只能順著生命之流,細細品嘗家族血脈之間一代一代相承的風景,生命無可預期,無法輕易給定論。

    老家的存在看似天經地義,實則充滿奧秘。它可能滿載意義,也可能不值一提。有時,想回的不一定回得去;不願回家的,卻必須硬著頭皮歸來。

    夜裡和飽手牽著手去廟口逛夜市,買紅心芭樂回來。飽在阿媽家大院裡吃芭樂,我脫掉鞋子,赤腳在大院亂走,走著走著就轉起圈圈,轉著轉著就跳起舞來……最後我爬上圍牆,躺平,微微喘著氣,望月。
    鄉下的月夜是深藍色的,天空有星星。我翻了個身,側臥看著客廳大門,老家有燈,五張門神福紙在大門燈下,閃閃亮著。

    那老鐘將從花蓮繞行東台灣再度被載回美濃,掛在阿媽家客廳的牆上。那鐘陪媽媽長大,媽要是重新聽見那噹噹響,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太奇怪了,老家有神奇的魔法,無論過去風雨飄搖、無論紛擾爭吵,就是在這一刻安住,充滿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