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成為日常了。

據說推拿師車騎到一半沒油,趕不及到工作室,難得準時的我,就站在巷口日光裡,扭扭身體、拉拉筋。許久沒伸展身體了,好舒服。我瞇眼看向日光,如果動一動能這麼舒服,為什麼我們捨不得花時間在身體上?聽說我們的生活有八成的時間都貢獻給大腦,那剩下的兩成時間,真的都給身體了嗎?

想起早上的夢,窺見潛意識。一瞬間不知為何,覺得我的身體,似乎比我還更了解我的夢。

「我們的身體,是不是更接近我們的潛意識?」我問甫走進工作室的推拿師。
「身體其實是潛意識的顯化。」推拿師說。
難怪。
「這只是我個人觀點。」推拿師強調。

突然有點悵然,我們跟身體的距離,和我們跟夢的距離一樣遙遠啊。

「妳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鬆嗎?」他推著我的肩頸,問出那一百零一句。
唉。「我還是不知道什麼叫鬆。」我嘗試表達自己的狀態。
直至推拿師結束左半邊肩頸的按壓,我才又被提醒了一遍
多慮體貼的性格讓我經常精神緊繃,但我不知道身體跟著記住了。原來之前的狀態就是~體會過鬆,我才知道什麼叫緊。

按著按著,一股睡意襲上,腦袋昏沉,我希望自己不要睡,想清楚掌握經歷的每一刻,卻在昏沉與清醒間徘徊。「為什麼要這麼理智?」推拿師問。我答不上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入睡,我不輕易放下,我害怕錯過,卻因為害怕錯過,而真正錯過了自然湧現的休息時機。

是啊,為什麼這麼理智?辛苦是自己選擇的。

「妳的背,不容侵犯。」
蛤?什麼意思?!我的背怎麼了?

我感覺到推拿師的手放在我背的上空,想下壓卻不能下壓的瞬間躊躇。
他只是輕輕地把手放在背上,然後非常明顯地略過我的背,他顯然不打算按我的背……我的背有這麼兇?
「為什麼?」上次也是這樣,他都說,不容侵犯,就略過我的背。
「還沒好,她要我等。」推拿師說。

我不懂,這裡有諸多奇怪的第一次。

我不了解身體,日常生活裡我對她極為苛刻,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會為身體多花一點時間,我曾練習每天早上做瑜珈,但沒多久就不了了之,諸如此類的期許永遠只是期許,我很困惑,若身體是本,為什麼我捨不得花時間在身體上?

趴在那裡,推拿師只能按壓脊椎兩側,指壓下來時,某幾個點,會有一陣刺麻擴散至整個背,我接下這樣的刺激。我接下,甚至是享受的。
「我發現,身體有視野。」我這麼跟推拿師說。
「視野?」
「就像一個長年關在小房間裡的人,走出去突然看到一大片草坡一樣。」趴在那裡我閉著眼說。
「你這個比喻很好。」推拿師點頭稱是。

我把身體關在小房間裡,讓身體變成瞎子。直到現在,我才看見,她(身體)慢慢被推出門外,發現外面原來天寬地闊。她一直以為,全世界就只有那個小房間而已。

推拿師首度按下髂骨一個點時,奇異的刺激感讓我印象深刻,我不記得有人碰過那個點,像是第一次被發現她的存在一樣,疼痛極其特別且新奇,髂骨不討厭,我也不討厭……嗨,妳好,發現妳了喔,謝謝指教。

一次一次,我覺察著身體變化。推拿結束後,身體很輕鬆,騎車回家時,我在風中感覺到背的訊息,她好像因為有人接近她有點開心,然後,她似乎軟化了一點點()……其他部位的輕鬆,莫名讓背心動了。

背似乎等待了很久很久,而且一旦被懂得──她便害怕被遺忘。她害怕之後都被略過。我看見武裝背後的脆弱。

老天!我如果不是神經錯亂,就是正在接近身體中。
我領著身體,走入那片大草原,草原無盡,該從哪裡開始走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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