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現在台中中港路上的新光三越百貨,紀錄片導演吳大哥和我約在這裡。他被客家委員會委託拍攝築夢計畫者回台的影像(關於那段中國邊境的旅行),希望我下山就與他聯繫。

    藍白拖、紅色頭巾、大背包、很臭的衣服與身體,帶著山氣走進百貨公司,涼冷的空調撲面而來,大型模特兒看板引人目光,化妝品專櫃的香氣有些刺鼻。我睜大眼睛,抓緊風衣的衣角,在專櫃小姐剪裁合身的套裝面前,我根本就忘了要害羞,只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地與眾不同,彷彿全世界只有我長成這樣。

沒有情緒的廣播美聲在耳邊響起,藍白拖啪搭啪搭地打著光潔的地板,瞇眼搜尋指標,我想直奔洗手間,另一個自己卻莫名捨不得這一刻。

    我的時間不多,吳大哥再十分鐘就要到了,「碰──」一聲,大背包沉沉地卸下了,背包套被勾破了,它又髒又臭,在這個亮晶晶的洗手間裡吊詭極了。

對比周遭進進出出的小姐婦女們,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又黑又瘦削,眼眶凹陷,奇怪的是,雙眼卻炯炯有神。

    脫掉紅色頭巾,塌陷的髮型伏貼了整顆頭顱,像電視劇裡的慈禧太后一樣可笑。抓了幾下油膩的頭,把頭巾拿在水龍頭下沖洗,簡單地擦拭頭髮。然後我掏出換洗衣物走進廁所,推門出來時感覺自己似乎正常了一些。洗把臉,戴上眼鏡,再看看鏡中,突然有些不能適應。搥了槌負重十來天的肩膀,我竟然懷念起五分鐘前戴頭巾的自己。

    思考和情緒恆常地處在上下兩個端點間震盪,如山稜起伏。這種震盪最後會衝撞出一個平衡值,那是一種人面對生存基本面相,自然而然產生的敏銳與可塑性。所以你對當下正經歷的會分外清醒,什麼是正常(是戴回眼鏡換裝後的自己,還是剛剛走進來的自己)?你突然想清楚了,尺度的分際,關於表相的束縛、以及表相之下的渴望。

    整個梳洗的過程,我沒感受到異樣的眼光,不知是沉浸在換裝的矛盾裡太久,還是自己根本沒在意。高跟鞋和手提包在身後來來去去,混雜著多種香水味,而我印象最深刻的,竟是那一排淺咖啡色大理石的化妝台,在洗手間昏黃的燈光底下,閃亮閃亮的光澤。


二、
    背包上肩,走出百貨公司大門,我看見吳大哥和他的妻子。

    我們微笑頷首,站在騎樓下寒暄。我簡單交代近況,扳起手指數了幾個可能拍攝的日子,腦袋卻亂哄哄地鳴響著。

    「可惜,沒拍到。」聽我聊起方才走進百貨公司的突兀,吳大哥這麼說。

也是他的好意,我搭了這對夫婦的便車南下,在吳大哥家休息一晚。

洗好澡,閣樓的木地板上已經鋪好了舒暖的花布被子,我蹲在角落整理大背包,頭袋一掀,山間的味道流溢。

蓋上花布被子,我聞著被單香香的味道,露出一雙眼睛,盯著天花板的吊燈。

翔哥走到哪了?沒有小風妹妹在身邊瞎扯他會不會無聊?


三、
    鏡頭很懂得把握機會,一句吳大哥誠懇的過問:「介意我帶攝影機跟著妳回台南嗎?」我想起昨夜的花布被子,點頭說好。

    吳大哥回工作室翻尋空白帶子的時間很長,我借他的電腦上網收信,沒看到我期待的郵件,卻有別的。

    世界崩落了,比山上細碎的落石還悄然無聲。

    我面對著白光的螢幕怔忡,內心再如何強大也抵禦不了突然其來的事實,爬山畢竟比較輕鬆,只要尋找合適的營地就能躲颱風;坐在螢幕前你不過輕輕點了兩下,就失足墜崖了,閃都閃不掉。

    足足有那麼幾分鐘,我呆愣在螢幕前,就這麼硬生生被自己的奸巧誤殺。  

    我以為上山休息,讓人事自然發展,世界就會有所不同;我以為靜觀其變是最難得、最進取的態度,殊不知自己早在不知覺間被屏除在外……我怎麼會有偷偷期待的心情,對世事變化這麼有自信?我怎麼會天真地以為消失一陣子,下山後一切就會順遂如意?

    這就是一種奸巧。一種誤判。

    在山上,定位錯誤只要及時發現,修正方向慢慢切回來即可;但現在,我連修正方向的選擇都沒有。

    環顧一室,吳大哥還在整理資料,窗外有藍天,我反覆把信件看過三遍,一遍比一遍更仔細、更殘酷。明白其中訊息確鑿無誤,我沒有看錯,這就是事實。他選擇了別人,那段長長旅途中所萌生的情愫,嘎然而止。

    突然沒有力氣再去看其它郵件了,粗體黑字在眼裡都不再帶有意義。我關掉視窗,起身,走出吳大哥的工作室,他還在裡面找麥克風接線。我繞著工作室緩步走了兩圈,沒有生氣的腳最後停在門前台階上,陽光抖落自己一身,碧綠的草坪上有小孩玩耍,世界還是一樣精彩可期,可我心安靜地下著雨。

    不想扶自己一把,隨便了,怎麼樣都可以。

    山裡的空氣如一條隱形的繩索,不時拉扯下墜的自己。

    如果地心引力是一種命運,如果有條溪能切割巨大的現實山脈,我願在時間的切片中走進峽谷,探望那條神奇的溪,我會認真學習確保、上攀、垂降等技術,因為我多渴望看到下一個匯流口的風景。

    終於明白一件事,現實裡,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化身為跑得快,每一個困難地形的到來都會讓我徘徊許久,下一個匯流口在哪裡?我沒有嚮導,只有自己可以領自己走出去。


四、
    攝影機是個麻煩,此時卻幫了我一個大忙:移轉注意力。行屍走肉時,我竟然感謝這個龐大機器的干擾。

    走進火車站,站在投幣機面前買票,聆聽零錢「噹噹噹──」落下的聲響,伸進去拿票的手有些發抖,我感覺自己被身後的攝影機瓦解了,在意得太多,儘管背著大背包、包著頭巾,不知為何卻不是完整的。

    走一段不短的路回到台南的租屋,上樓,拆卸背包,我希望如往常一樣鬆一口氣躺倒在沙發上卻無法,把裝備一樣一樣掏出來,攤散在地上,自動自發地開始介紹,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是一張很長很長的地圖,叫做南二段,我把它如扇子般正反對折,拉開時我突然覺得這可以當客廳的地墊。

    「地圖是去年我在圖書館地圖櫃裡按地區和號碼找到的,兩萬五的比例尺,我把數張地圖們都搬到影印機前印了下來,帶回家沿白邊黏合,小心對好等高線,最好做到看不出黏合的痕跡,才合成一份南二段地圖。」

    「然後用色筆畫上稜線水線,就是沿山稜和溪谷的走勢,一邊畫一邊想像。全部畫完,標上預定營地和路線,也是畫了好多張地圖才慢慢學會的,依憑它我們就能揣摩山區的模樣。」

    「最後一道必要的功夫,是用透明寬膠帶一條一條細密貼合,地圖才不怕下雨淋濕。我會在上課偷畫地圖,卻不敢公然做防水,撕膠帶的動作太大,我不想被老師打。」

    我跟吳大哥這樣說著,彷彿聽見了膠帶撕開的聲音──我們曾經坐在宿舍、課堂、社辦、會議室裡細密趕圖的樣子,還有人跪在集合的車站地板上,匆忙黏貼那些熟悉的風景。

    「我有許多份山上的地圖,有些如期去了、有些還沒去,它們靜靜躺在箱子裡,你不打開,根本就忘了你曾細細規劃過要去這些地方……」

    之於曝光與更多訪談,我還沒有準備好,在攝影機前一直很緊張。我的眼不停蒐羅一地散亂的裝備,祈求可以在裡面找到一點安慰,但它們無動於衷。背包套上沒有山裡流動的光影,它只是一只破舊的背包套。我努力自在,卻依然把自己裝得太滿,嘴巴停了,心也沒法靜下來……

    真心話只有一句,卻一直沒說出口。

    如果人生也能做地圖就好了。如果命運也可以貼膠帶作防水。


五、
    趴在床上時已經深夜,我檢討自己,一併想起山上的翔哥。凌晨子時,在山上,再沒多久就要起床了。

    下山是一種儀式,自己被一分為二,分散注意力的結果,像為命運動了一次深度近視的雷射手術,就像這次南一二段的成行。

隔日早晨,得知五月份的專案流產,因公家機關的疏忽讓案子被營建署給收了回去,向自己正式宣告失業,很正常地有些慌亂。

家裡的衛生紙沒了,燈管壞了。

浴室的排水孔堵塞積水,話費欠繳。

    我明白,自己還不夠成熟,不夠成熟到能夠來去自如,心定不動。

    把穿了整整兩周天未洗的衣服在陽光底下收回來,聞了一下領口,香香的洗衣精取代了腥臊的汗漬味。

    裝備都收完、睡袋攤開、背包被吊了起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被空氣慢慢洗淨。

    開始恢復熬夜的生活,恢復飲食不正常的日子。

    下午五點,到自助餐店吃午晚餐,選了幾道菜,盛了一碗飯。囁咬下第一口白米,知覺現場不夠真實,竟有些失落。在山上,這必須先花一點時間烹煮才行,可是我只要付費就好了現在。

    美味在山上而言,只要飢餓就夠了。

    上的晚餐非常簡單,白米一肉兩菜,全數水煮,並不會有太多變化。儘管翔哥和我都是廚藝白痴,但我們都崇尚精簡飽食主義。一點點的食物都能讓我開心地大呼小叫,每天深深地期待著吃飯。人只要飢餓就夠了。那麼便能非常容易滿足。

    特別是,當每一口咀嚼,都有補給隊的心意。
    每次吃東西,我都能再一次感應活著與朋友的意義。

    彷彿能看見他們站在大賣場或小商店裡,細細挑揀架上的食品,站在那裡思考買些什麼好,什麼才是我們最需要的。然後千里迢迢地送到山上。

    他們如此盡力揀擇,用他們認為好的方式對我們好。

    補給隊的意義,在於支持與鼓勵,補給糧食的同時也補給了心上的陽光,縱使走在雨裡也能感覺力量。那些食物不只是食物而已,吃它們是要負責任的。

    「你知道嗎?你小小一個大縱走計畫,讓每個人都動了起來。」我跟翔哥說。
    他笑了。在眾人的溫暖與山上的寒冷裡,我們於是常常忘了寂寞。

    我在鬧哄哄的自助餐店裡,忽然覺得寂寥。

    連續好幾天颳風又下雨,我趕忙收衣服和清掃陽台上的積水,雨打進陽台,潑濕了自己。我想像翔哥一人在山間獨行,整天不見天日地穿梭在高密的箭竹、芒草、或有刺植物林間。瞇眼,看向灰沉沉的天空,雨絲沒有規律地直落,我拎起泡水的球鞋,閃避雨滴,縮著身子推開紗門走進客廳,嘆了一口氣。

    掀開電鍋,端起裡面剛煮好的綠豆湯,手機「逼」一聲,一看:「我把書看完了,唉──感覺只能睡覺了……」竟是翔哥來訊。

    這人如此謹慎,不浪費一分手機電力,一定是無聊斃了才傳這種可有可無的簡訊。這種鬼天氣,他一定很狼狽吧!

    我喝了一口加了冰塊的綠豆湯,一邊皺眉:他只有兩種選擇,不是在風雨中行進、就是在帳篷裡等雨停。

    老實說,後者比前者還更折騰,尤其沒有夥伴一起幹譙閒扯淡……

    但是再無聊、再狼狽,他也不會就此放棄。

    我感到一種奇怪的能量,不斷地收縮。

    一種卓決的固執。

    翔哥在山上一個人走路,除了定期打電話給留守,我們沒有其他管道對他的狀況有更多的了解,但是,我卻感受到許多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回應這件事。

    有人在山下苦守乾燥機烘乾食物、有人在超市或市場裡選購奔走、有人寄送裝備、有人向公司告假、有人數日忙於聯繫與張羅……有人,什麼也不做,卻時不時上翔哥的部落格看留守訊息,或偶爾詢問相關消息。

    下雨時,我甚至可以猜測不只有我一個人默默瞇眼看向下雨的天空,心裡擔憂的、想像的,是一樣的事情。

    漸漸地,你發現,周遭人們確實被這種固執所吸引。一種無法在社會常規中定義、無可解釋,卻莫名召喚人注視的行為,所凝聚的力量。我們一起加油、一起祈禱,在那當下,我明明是一個人生活,卻感覺有一群人相互允諾、支持著同一件事。就從一個人的念頭開始,然後收束、膨脹,不知覺中形成一種我們自己也難以說明白的光圈……

    這件事有難度,因為完成事件本身之於現階段的他,趨近於真理。

    我想起山上的時間,樹葉流動在背包套上的光影,帳篷上有白霜正溶。


六、
    周末時,獨自一人騎車到一個戶外廣場看優人神鼓的演出。

    舞台上,打鼓的手有力而篤定,紅色的衣袖在風裡飛舞。節目換場的間歇片刻,我低頭翻看節目單的介紹,團隊成員平時都住在山上,為此得以安靜,心若不動,神方自若。此次環島演出,表演者行腳來到演出地點,抵達每個鄉鎮市的晚上,弄個簡單的舞台義演,是每個表演者的功課。

我坐在草坪上靜靜看著,街燈昏暗,混著休息時段的人群騷動,直到一聲鼓響傳進耳膜。

    他們擊鼓,馬步穩重如山,神情持平,如修練者。

    咚!想起山裡的月亮和烏雲,白色杜鵑花上的雨珠。
        咚咚!雨絲打在抬起的臉蛋上,大霧散去一瞬有草坡柔軟的綠。
    咚咚咚咚咚──滂沱大雨落下,我們奔走山林,全身濕透,但精神抖擻,目光如劍。

開始揣測,有沒有一種時間,可以穿透山上與山下、夢想與現實、理想與真實,人們可以在其中呼吸生活,共榮共存。

    鼓聲變得遙遠,有那麼幾秒鐘,我沉浸在一種稍縱即逝的安寧裡。

    當所有人高舉著棒槌粗的鼓棒,一齊落下──千軍萬馬奔騰,鼓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落在耳裡。

    有個念頭竄進腦海,隨鼓聲的高漲愈發清明了起來。前方依舊大霧瀰漫,雲深不知處一點也不浪漫,除了自己你什麼也看不見。但我學會等待霧散,它教導我們不再把〝看得見〞的事實認作理所當然,看不見是常態,不安也是常態,唯一有把握的是我一定會再看見,只要不遺失方向,只要往前走,大步往前走,腳落在地上就會如鼓聲一樣,生出巨大的力量。(持久的穩定是一件困難的事,如果我孤身在南湖大山時也能謹記此時的堅定,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我低頭,傳了一封簡訊給領隊珍珍:「接風隊要成行吧?我們幾號在哪裡集合出發?」

驅車回家,打開客廳的大燈,包包擱在桌上,外套脫下,坐在沙發上,室友從樓梯走下來:「妳去哪?」一切如常。

    剪了指甲,腳上的水泡好了,唯一種緊實的飢餓感襲上。

    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你說了,也沒人能幫你充飢。

    食物原來不足以餵養我,還缺少一種養分,它沒有名字,我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