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山鹿自然工作室]


一、
    盛夏,我背著包包來到澎湖,轉船抵達望安島。夥伴小民來接我,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兩個月。「我們的村子叫:水垵村。」小民在風中跟我說。

    共居生活並不容易,十個夥伴塞在一間房子裡,一起準備夏天海上獨木舟的活動,密切相處,少有隱私。老實說,我有點惶恐。

    下車時,琳正好端出一盆麵包,興高采烈地朝我招手。她不仰賴窯或烤箱,用鍋子放炭火上慢烤,仔細控溫,也烘烤出成功的麵包!院子裡正升著火,琳神采飛揚地轉圈,轉在白煙裊裊間。我忍不住笑了,偷看一眼火,炎炎夏日,火的存在發散著某種提醒,某種,一去就不再回返的瞬間。

    海風隱隱,黑網在半空中飄,我們坐下來,圍火吃午飯。我說起身體的濕寒與低血壓,他指向其中一盤:「那妳要多吃一些,補補身子。」那一盤很不起眼,乾乾瘦瘦,我夾起略帶毛髮的肉片。「是阿傑抓的羊。」琳說。「這裡有羊?」我驚呼。夥伴眼神深邃,一言難以道盡。

    你迅速被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火擄獲,推開人類記憶的大門:捕獵、生火、無具野炊,海邊小島的簡單生活,並不輕鬆。你認識他們許久,知道這群夥伴的能耐,卻還是常常遺忘。這樣原初的氣味,總在你們四散後各自回到常規生活裡快速散逸,但只要聚合,便即刻就能凝聚,召喚你回來。

    火的氣味、肉的毛髮、麵包的嚼勁,和,海的鹹濕。

    璁吆喝海泳,幾個人跨上電動車騎到一處海濱,一個個投身入海,漸漸不見蹤影。我沒打算這麼快投入大海懷抱,站在那裡,看望海許久,有點不相信這麼快就開始了。回家清洗身體時,拿著水管沖洗身體,才發現夥伴們已習慣拉一個大臉盆站在裡頭,連淋洗的水也不忘蒐集,只因可以繼續用來洗衣服和裝備。

    極簡的追尋漫無止盡,節能減碳相當實際。使用抽水馬桶還有生活公約:小號無須按沖水閥,請自行評估馬桶內尿液的顏色和氣味,再決定沖水與否。沒有衛生紙這種東西,如廁後以水洗取代,冷水對我來說太寒,便自備一條小毛巾專事擦洗。衛生與否?身體力行後我有了自己的答案。走出廁所一刻,我發現自己被置換,集體實踐的力量之大,出其不意,只要花一點力氣適應,轉身便海闊天空。

    晚餐忘了是誰主廚,幫手時有時無,沒有排班,隨心所欲。整個夏天的每一餐,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完成。璁立了個規矩,開飯前得謝飯。「謝謝海,謝謝海,謝謝海。」初來乍到的我,端著飯碗,閉著眼說。「謝謝風,謝謝陽光,謝謝盼望與等待,謝謝夥伴。」因為多了細緻的心情,後來,每一口都很美味。

    想起年輕時曾看過的一部日劇〈海灘男孩〉,曾牽勾起海邊生活的浪漫想像。但在你發現這不是一部日劇後,現實很快地撲天蓋地而來。那些想望許久的簡單富足,會挑戰你好逸惡勞的習性,直到你節節敗退並捫心自問:這真的是我承擔得起的想像嗎?你必須練就一身隨遇而安的本事。沒有床,抱條毯子隨意找個角落倒頭就睡;沒有洗衣機,整個夏天你擁有的就是一雙手;沒有熱水,洗澡水的溫度順隨白天黑夜轉變;沒有吹風機,畏寒的你一洗好頭就用毛巾包覆;冷氣成為古老遙遠的傳說,屋頂是眠夢陽台──削幾根竹片、綁幾條繩子,搭起蚊帳──星空那麼大,風從四方來,哪裡都是床、哪裡都成為夢鄉。

    不再仰賴,沒有便失去了。你嘗試把自己的需求縮小再縮小,成為另一種樣子。什麼時候融入的,自己都搞不清楚,不知不覺就找到比自己當初所想像的,更大更安適的家。

    琳勇於無具料理,小量熱衷撿拾海廢。不,不只小量,夥伴們在海邊散步時總是東探西望,他們把海廢──也就是垃圾,無所不用其極地,當寶一樣收藏。如今,小量用廢棄漁網和繩子做了第四個網袋,有大有小、側背後背,她說每個網袋都有不同的功能,說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刀疤沉默地編繩;傑多做一個網袋送給台灣女友;小民偷懶只想撿別人做壞的,遭眾人不留情訕笑……當人手一個自製網袋,自然想跟上「潮流」。渴望的不只是網袋本身,更多是化腐朽為神奇的魔法。價值的再造和轉譯令人臣服,物件重生的同時,彷彿我們自己也重生。

    小量和艾達撿了許多美麗的玻璃瓶,她們討論切割好做燈罩的可能性。我訝異於海浪送上岸的玻璃瓶竟仍保有完整,把玻璃瓶洗淨裝滿水,拿到屋外曬一曬,就有溫水可以喝。陽光咕嚕嚕溜進身體,太陽水真的好好喝!

    為了這前所未見的成就感,我們成為廢物利用的狂熱者。從海邊一路撿,撿到望安資源回收場。琳的黃橘色花洋裝、傑的粉色襯衫,都來自這裡。男人在大院立起曬衣竿,回收場供應成排的衣架。拼拼湊湊、排列組合,塑膠籃拿來晾碗盤、漁網揉成團變成天然菜瓜布,隨後我盯著爐台上的壓力鍋──不可能!這群人不可能有這種快速方便的高檔貨……「當然是回收場撿的啊!」琳聳聳肩,雙手一攤,笑得耐人尋味。

    我走上走下,細看這房子的每一處,它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種家,除了划船露營的裝備,努力將一切需求減到最低,翻轉生活。儘管擁擠喧鬧、必須互相配合,儘管身體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至少不用再讓日劇專美於前,這裡成為我們的黑盒子,開演屬於自己的夏天。


二、
  只是恆久沖冷水澡的身體,想念熱水。共居得久了,也需要獨處。

  獨自一人坐船到馬公島,小巷弄裡找了間背包旅店歇腳。旅店在二樓,隱身於公寓中。我驚訝外頭有舒暖的自然風,客廳卻吹著冷氣。主人領我走進八人間,撲面而來是更冷的冷氣,包裹著化妝粉的味道。我一直記得,聞到冷空氣沾染香水脂粉的一瞬,鼻子如何皺縮起來。這與連日風裡來浪裡去,夾雜陽光海沙的氣味相距太遠,天南地北的殊異兩端,卻一天即可交換。

  立時想逃離現場,因預付房款懊惱不已,白淨柔軟的單人床近在咫尺,卻一點也不吸引我。我走出房間,確認這是一間密閉式公寓,腦袋裡轉了千百種退房的藉口。直到推開木門,發現戶外陽台,才安定下來。陽台上的盆栽很有精神,魚菜共生的設計顯示出老闆的用心,這小小一方天地,以簡易吧台區隔出戶外廚房,外頭的陽光打在對面的紅磚牆上,映照出枝葉的影,老闆泡了杯咖啡給我,聊起他島內移民的故事,我才發現是自己太武斷。

  夜裡沖了熱水澡,珍愛無比,吹風機烘得頭熱呼呼的,幾乎跪拜起這樣的溫暖來──好舒服啊!走出浴室一刻,深刻覺察文明的可貴,一切並非理所當然,哪怕是一台熱水器、一支吹風機。我放下簡約生活的嚴格標準,世界很大,住著許多不一樣的人,每個人心裡都有要守護的價值,奢華或極簡只是不同的兩端,走向哪一端都可能失重。

    所謂平衡,是珍重已存在的一切,包含自然與文明,我都收受,我都愛。唯有如此,才能取得無所矛盾的,真正的富有吧。


三、
    回到望安,連續幾天疲累緊繃、馬不停蹄的海上活動,大家都累翻了。幾個人要不攤平在屋子裡、要不遊魂也似地遊走。

    午後,琳在廚房用電鍋做香蕉蛋糕;艾達坐在門口手繪浮球;璁聽著音樂;小民瞇眼看書;宏蹲在一旁改他的網袋;刀疤在地板上午睡……我洗好衣服晾曬,轉身一刻,看到小量跨坐在漂流木上做木匙。

  沒有人說話,大家各自做自己的事。這靜默不會太久,我卻在靜默中看見古老的生活記憶,時間好似沒有盡頭。

  火光兀自在夜裡舞動,刀疤和琳換了水母衣、套上防寒衣,揹起漁具,兩個人一前一後跨上電動車,慢慢沒入黑夜,那融入暗夜的雙人儷影,很美。我知道當他們回來,會有魚湯可以喝。

    客廳內傳出艾達洪亮的笑聲,她和宏正聊著某次海泳時海下的趣事。小民走到門邊:「我關門囉!」告知的聲音和闔上紗門的動作一樣輕,一天即將結束,我盯著筆記本上閃爍的火光,發現自己許久沒依著火光寫字,心裡有些滿足。

    沒再添柴,直到餘火退去,炭心呈現暗紅色;直到光輝燦爛都消逝,剩下灰白餘燼。

    風吹得很輕、很柔,我坐在這裡,看到水泥地上石塊中央的炭灰,我俯身觸摸,如絲也似的炭灰在手指上化開,觸感綿密輕柔,白與灰象徵年邁蒼老的智慧,從手指那頭傳遞過來。我摩擦,寧靜溫柔如潮水。我看見家人的支持、愛人的等待,我看見光的溫暖、風的輕撫,突然間只剩自己一人在曠野中,與火同在。就這麼坐在這裡,安安靜靜讓灰燼撫平自己,撫慰過去的焦慮、壓抑、以及想像。炭輕輕沾上了手,黑黑的就像這夜,蟲鳴真美,如風的流動。

    我好像讀懂了。那需要很安靜、很安靜,才能讀懂的語言。

    我以為我需要的是技術、經驗、故事、成就感或其他,但原來只是要這樣的安靜自在而已。灰燼不全然黑,自手上滑落,我彎腰摸了摸周遭石塊的溫度,以及形狀,穩重溫暖的觸感留在手心上,那是時間深長的饋贈,就像星星一樣。用身體和手參與生活,聲音和故事便盡在其中,我在找些什麼呢?就在這裡!我的手離開,什麼也不留下,我以為什麼也沒有,可指尖明明白白留下氣味:火的、樹木的、森林的、流水的、石頭的、草的、灰燼的氣味。火的影子留在手上,散發出淡淡餘香,一如海的聲音收納進身體,和血液奔流歌唱。

    老天,我灰黑的指尖好美。謝謝,不需要拼命抬頭張望和尋找了。謝謝,瘋狂忙碌的夏天和臭味相投的夥伴們。

    空手而來,空手而去。什麼都沒有發生,也什麼都已經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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